11月末冷风起,北京农学院里,悬铃木的树叶落了一地。
75岁的陈之欢,已经在这里工作生活了41年。满头白发的他,拎着一只红色尼龙包,颤巍巍从风中走过。每天,他都会在校园里逛上几圈。作为一名植物学教授,校园里的每一棵花花草草,他都能叫上名字。
黄色的银杏叶被吹落在地,金银忍冬的残枝上挂着红色的果实,火红的元宝槭,半枯的毛白杨、七叶树和山楂树的叶子,仍保持绿色的苦苣菜、水杉……这些植物长年累月在校园里见证着四季交替,是老师学生们每天路过的日常,也是陈之欢教书时光里的教具和陪伴。
退休后他有了悠闲又漫长的时间,想要“发挥余热”,最熟悉也是最想做的事还是教植物学。自2014年起,他在昌平多个社区开植物课,教周边的居民们认识植物、制作植物标本。
上过他课的小朋友称呼他为“植物爷爷”,他也依旧是人们口中的“陈老师”。
社区里的植物老师
尼龙包里正进行着一场小型植物种类展览,当前时节下各式各样的花、叶、果实都在里面,全是陈之欢“教学”的宝贝。
几十张被塑封的植物标本也在袋子里。每一张标本上都写有植物的名字,以及在生物学所属的科、属、种。
还有一本以前教学生时用的植物学教程,书面封皮的塑料膜已经半脱落,看起来很“老”了,里面夹着大约一周前刚做好放进去的迎春花枝。
每天陈之欢都会在校园里逛一两趟,采一些枝叶拿回家,说不定哪些就成了教学用具,还有些做成植物标本,可以送给朋友。
元宝槭的果实像元宝,山楂树的叶子边缘是锯齿状,金银忍冬的果实微毒不能吃,跟金银花都属于忍冬属,水杉是中国的活化石……上课时,只要是陈之欢坐下的地方,都被植物和植物标本包围着。
2023年11月,陈之欢在展示从校园里捡到的元宝槭。新京报记者 赵敏 摄
2008年,陈之欢从北京农学院退休,在学院又上了几年课。2014年左右,居委会找到他,想请他在假期时给孩子们讲讲植物。陈之欢欣然答应,提前准备好PPT,想好上课的形式,就给农学院社区的孩子们开启了暑期兴趣课。
讲课多了,陈之欢被昌平社区学院注意到,被聘请为社区学院的老师,也逐渐给其他社区的大人孩子们讲植物课,谁愿意来都行。
“给社区里的居民讲植物,是为了让大家认识自然,拉近和周围的距离。”陈之欢说。
课上,陈之欢教大家如何识别植物,制作标本,用植物做一些手工艺品,讲课的内容要根据提前采到的植物临时确定,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听课。
孩子们叽叽喳喳,陈之欢先讲蕨菜,又讲到薄荷,让孩子们找到薄荷后,陈之欢问“薄荷能做什么啊?”
“能泡水”“做薄荷糖”,孩子们抢着回答。陈之欢笑着说,“小学生听讲的专心程度比大人还要高。”
制作标本时,先将叶子舒展开,夹在两张16开的白纸之间,再在两张白纸外分别夹上一层海绵,覆上吸水板,加固定板,用绳子缠起固定,装在塑料袋中,放置几天时间,即可得到一张叶子的标本。陈之欢边讲边做。
他也教大家用古典的方法做标本,把叶子夹在书中,得大半个月时间才能得到一张标本。书里夹的叶子多,有潮气会变黑变烂。“所以不能贪心,一贪心夹十几个,最后都不能要了。”
还有些时候,他会带着大人孩子在小区里游逛,带他们看看身边的植物。“这是每天都能看得见的植物,大家会有感情,这样讲比看图片好。”陈之欢说。
2019年8月,陈之欢带社区的孩子们认识小区里的植物。 受访者供图
大自然是最生动的教案
曾经的大学老师陈之欢也是这样,带着一群学生在校园里认识植物。
北京农学院1996级学生诸葛鹏记得,陈老师带他们在银杏大道上走走停停,介绍校园里的槐树、文冠果、小腊,结合生活常识,讲得深入浅出。
那次社团活动,是诸葛鹏在大学里和陈老师唯一一次交集。诸葛鹏记得,陈老师特别和蔼,只要有问题请教,他都会耐心解答。
毕业之后,从事园林相关工作的诸葛鹏和陈之欢交往多了起来,有时候需要请一些专家老师讲课,或者带着大家上山看看植物,诸葛鹏都会请陈之欢。他知道陈老师喜欢植物,热心这些活动。
2023年11月,陈之欢走在北京农学院的道路上。 新京报记者 赵敏 摄
陈之欢跟植物打了一辈子的交道。
1948年生于北京东城,高中毕业后,他参加农业劳动,种小麦、玉米、大豆……恢复高考后,陈之欢考上了大学,面临着专业和学校的选择。
农业是他最熟悉的领域,陈之欢便选了与之相关的生物学。除了做过农民,他只当过“学生”,只见过老师是什么样子的,便选择去师范学校,想着以后自己也能做老师。
1978年,陈之欢到河北师范大学生物学系求学,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农学院。
当上老师的陈之欢依旧抱着学习的心态,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知识的不足,他去图书馆借书看,去其他大学校园找更专业的人学习植物学。
很多植物物种是用拉丁文标注的,陈之欢从没有接触过拉丁文,辗转了解到北京医科大学的一位老师开设了拉丁文班,他便报名参加,学习拉丁文,再教给学生们。
在北京农学院教书时,他经常带学生去野外实习。陈之欢记得,植物学、树木学、生态学的老师一起,带着学生去百花山、灵山、鹫峰、森林公园看植物,采集标本。
在田野中学习,大自然是最生动的教案。学生们背着厚厚的中国植物志、北京植物志,用采到的实物对照着书本,知识掌握得也快。
2007年6月,在百花山带着学生们开展植物学教学实习。受访者供图
从植物中学到的
“认识植物是一个反复的过程,得细心耐心。”陈之欢记得,以前认识植物的方法极不方便,一开始大概有个印象,再去查是什么科、什么属的,“很大程度上凭感觉,查起来很费劲。”
带学生去野外时,陈之欢曾碰到一株不认识的植物,把它带回学校后,他对着北京植物志,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,翻了两本书,找了两天,才找到是薯蓣科的“穿山龙”,学名穿山薯蓣。
学习植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跟着一个博学的老师,不会就问,这是陈之欢的经验。
他还记得他的良师们,导师以及教研室最年长的老师,还有那些老同事们,自己碰到不会的就请教他们,总能找到答案。一些故人早已逝去,陈之欢提起时眼角闪着泪花。
现在,识别植物的方法也用上了“科技”手段,打开手机的识别软件,它就能告诉你是什么植物。陈之欢手机里有一些植物爱好者的微信群,形成一个互助的平台,谁有不认识的植物就发在群里,总有热心的群友帮忙解答。
使用智能手机对陈之欢来说是个挑战。年纪大了,记事能力也变差了,近视再加上老花眼,让他打字特别慢,但陈之欢仍没放弃对“新科技”的探索。
就像他对植物学一如既往的钻研和探索。很多植物只有细微的差别,得反复核对,才能认准。陈之欢回想起上大学之前,在圆明园劳动时见到一株棉花,脑中闪现出曾经在宣传画上看到的棉花图案,“书本与现实一下子对了起来,恍然大悟。”这给他带来巨大的成就感。
认识新植物的成就感就这样累积了下来,成为他兴趣的来源。植物学这门学问,他一钻研就是几十年,连退休后“发挥余热”都离不开这个领域。
2019年8月,陈之欢在社区植物大讲堂上给孩子们讲植物。 受访者供图
科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,除了给大家上课,他还组织和编写了24本植物学科普书。陈之欢自己也在抖音上录视频,对着植物,在纸上写上它的名称、科、属等,最后标注上拉丁文,自己在视频里照着读一遍,发一条有几百人看。
“植物学其实是我们生活的基础,也是科学的基础。”陈之欢这样理解他教了一辈子的植物学。他说,这也是他退休后做植物科普工作,培养孩子对植物兴趣的最大意义。
新京报记者赵敏编辑刘倩校对吴兴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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